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威尼从童工到边缘人我在家具厂的十年

发布时间:2024-08-28 12:19:03点击:

  威尼斯wns16岁的少年,初入家具厂时还是童工的身份,怀揣着对未来的向往,他在这个行业摸爬滚打十几年,经历过坑人的车间主任,也曾在亲戚的厂里备受压迫。如今,他与这个行业一样,都有些边缘化。关于以后的方向都是充满了迷茫。

  本文来自我堂兄的自述。我将以他为第一人称,讲述一个少年16岁进入家具厂,从被压迫的童工到见证整个行业日渐式微,自己也成为边缘人的十年。青春易逝,当满腔热情在现实面前一次次败下阵来,他还剩下什么?他是农村的孩子,在父辈祖辈的希冀下短暂地拥有过一段蓬勃的人生,但很快跌落汪洋,沉浮不由己。

  在963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大地上,这样的孩子不计其数,他们的当下和眼见的未来是怎样?希望以此窥得一斑。

  我写下这寥寥数千字,不是想以此为负面案例去警示学生:你若不好好学习便无自由独立可言,只能任人使唤。而是想更多地讲讲这类人群,他们正遭受着的苦难,源自过去二十年里无数个细小差别的垒叠。一次又一次,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差距。而在每一个细小的转折点,他们都是最无力的当事人。

 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坏孩子,不配受到好的教育。每个人都会犯错,但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及时受到正确的指引。

  请不要歧视学历低于自己的人,因为我们在勤劳、善良、好学这些性格上的差距远没有学历上的大。上不了本科,很多时候是为了生活做出的一个艰难抉择。如果你身边也有这样的亲友,你会感同身受。

  一个月前我离家出走过一次。因为受不了每天晚上我爸和后妈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。可笑的是,一直在广东的打工的他,这次年中回来的理由是:坐镇家中,让我好好学习,考上高中。实际上他只是每天和朋友喝酒,回家后又抱怨命运不公。

  当然,这次离家出走没掀起什么波浪。我在街上晃荡还不到一小时就被二叔抓了回去。他是我爸的亲弟弟。

  我在老家是出了名的野孩子,但遇上了二叔,还是乖乖低头。所以每逢在管教我的时候遇上问题,我爸都会打电话给二叔。

  被抓回家后,我坚决地跟家里挑明了我不想再读书。我爸抡起酒瓶,我眼都没眨。之后挨了两顿衣架子抽也没改口。

  两年前我在镇上的中学读书,很少犯事,毕竟每年的升学率是靠严格的管教做保障。每周放假归心似箭,回乡下和爷爷奶奶一起住。可我爸嫌镇上教育环境不好,爷爷奶奶照顾不妥当,非让我转学到县城,和陌生的后妈一起生活。

  我的拒绝掀不起丝毫波澜。我被推向了陌生的环境,但和新生活之间隔了一层膜,难以突破。我努力适应老师授课时夹杂着听不懂的方言,一次又一次地在尴尬与沉默里适应新同学开玩笑的方式,回家学会接受后妈的照顾和说教。我不断告诉自己学习和生活条件都变好了,更应该好好学习。可没有用,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。

  起初我爸还不相信,我会如此决绝地放弃读书的机会。毕竟在老家,打工是为了生活,而读书则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。他解释送我来镇上读书是如何不易,托了多少关系,企图说服我。但我心意已决,毫不动摇。后来他没辙了,和二叔商量,决定带我去广州先试试。地点就定在我爸已经干了十多年的家具厂。

  离开的傍晚,二叔为我们饯行。年轻的同乡看着电视机里的黄金档电视剧有说有笑,我也笑了,想着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在我看电视的时候催我写作业,或者在我写作业的时候自顾自地看电视了。

  车轮撞击铁轨,车厢人声嘈杂,还有混杂着的各种气味充斥鼻腔,只有可乐瓶上的水珠子让我感到舒适。透过窗户看见这座县城不断地向后远去,我如释重负。

  下了火车,坐两小时大巴来到城市边缘。我爸领我拐进一栋三层高的小楼,在楼顶指着一间蓝漆铁皮小房说,我们就住这。本就没什么期望,也就谈不上失望。爬上天台远眺,周围几乎全是类似的建筑:稍矮一些的民房搭上几间铁皮屋。稍远一些的地方是许多座工厂。

  收拾妥当,我爸就带着我走向家具厂。隔老远就能闻到木头味,湿润的松树、干燥的杉树,还有很多叫不出来名字的味道。步入厂内,左右各有一处宽敞的工作间,一边手工、一边机雕。有几个工人向我爸问好,他也亲切地点头示意。我爸指了一下手工间说:“先学着做手工。”然后指向一排整齐的机器说:“做得好,老板就让你去机雕房学技术,到时候你自己管一条线,每个月工资就有六千了。”

  听到这,我兴奋不已,六千月薪竟这么简单!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工资怎么花了,可以给爷爷买皮鞋,给奶奶买衬衫,还能请瑞瑞吃大餐!

  老板请我们爷俩吃午饭。与想象中带戴大金链子、把玩佛珠的老板不同,他是一位很和善的中年胖叔。他说:“我们这是计件的,你做得多就赚得多。干活之前先登记,表示你要对这批货负责了,做好了发工资,做坏了埃罚。”

  老板笑了,说:“得看各人本事啊。有人聪明又肯学,一个月不到就出师;有的人嘛,就偷奸摸懒,两个月不到我就叫他滚咯。或者有些人怕苦怕累,最后一个月工资都没拿就跑了。”

  他哈哈大笑,说:“出来做事要讲诚信的嘛,你踏踏实实干活,我给钱一分都不得少。你说是不是这个理?”

  他接着说:“好好搞,我看你出师要不了两个月,莫要让我失望哦。”我们都笑了。

  我在厂里年纪最小,干劲却很足。师傅们累了出去抽烟,我顶多出去喝口水。出师的心情太急迫,我敲打着刻刀雕花,不愿停下。旁人也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。

  然而好状态没持续几天就被车间主任喊停了,因为我是童工。可童工在这片家具厂根本不叫个事!几乎没人来管。偏偏在我刚掌握了一些技巧,冲劲最足的时候,车间主任说收到上头消息,有人要来检查,叫我回家先歇两天。我去找我爸理论,他停下手中的活计,听到是主任发话后,叫我先回家。

  我垂头丧气地离开,回到没有空调的出租屋。正是中午太阳最大的时候,出租屋里满是被烤过的铁皮味。不小心碰一下几乎闻到肉香。我脱光了衣服,汗还是止不住地流,只好坐在地上,无聊地把仅有的几个电视台调来调去。

  我爸晚上回家,我赶忙问他情况。他却不怎么在意,说:“主任叫你别去就先别去,急什么?”

  我也不多问了。此后数日无聊至极,可一周都过去,还没有让我回去上班的消息。问主任,他也只是说再等等。

  家里实在憋得慌,就出门转悠。绵延数十里的工业园区竟有几家餐馆和网吧见缝插针地挤在那。

  第一回去网吧开临时卡,网管还上下打量着我。第二回去他就直接报出一个号码,让我去那台电脑前等着,在柜台给我远程开机。如此一来,我乏味的生活终于有了调味剂。

  但此时我竟说不出是兴奋还是郁闷,总是事与愿违,好像被人当皮球踢来踢去。距离我最初向往的自由也越来越远。回到厂里,师傅们看我没精打采,都纷纷开我玩笑:“是不是没吃饭哦?我现在雕个烧鸡给你吃嘛。”我不说话,只是讪笑。

  第一个月结束,工资一千。“不是说好了学徒每月两千吗?”老板说我歇了半个月威尼,只能拿这些,下个月还得当学徒。回到车间,看着机器啃食木条木板,大家也都自顾自地干活。我明白了,我的不满在这震耳欲聋的车间里根本无处宣泄。一时间,我连骂娘的力气都没了。

  第二个月,早上八点开工,晚上六点下班,午休两小时。严格的时间管理仿佛回到中学。有时碰上大单子,不仅周末无休,晚上还要加班。无人抱怨,因为大家都习以为常。但接连的加班几乎把我拖垮。白天勉强打起精神,加班就敷衍了事。累得不行,回家扒两口饭就睡觉。

  车间主任又找上我,我知道肯定没好事。他拣出几个我昨晚赶工做的木件单元对我说:“小子,晚上十点就把眼睛搞花了?”然后把木件怼向我,指着很细小的地方说,“看看你,这雕的什么狗屁?全部返工!”

  周围的人停下来,朝这边看。不等我开口,主任便扬长而去,一个师傅赶忙过来说:“莫生气,主任就这副德行,吃饱了没事做,就喜欢欺负新人。”然后就把我手上的木件接过去仔细看了看,指着几朵盛开的牡丹花说:“这都是些小毛糙嘛,挑出来把花瓣顺一下就行,没必要全部返工。”说完就向我示范了一遍。

  我感激不已,连忙道谢。但一想到车间主任可能来复查,又有点害怕。后来才知道,检查木件根本不是车间主任的工作,他只是偶尔路过时挑一两个看看,而且经常看错,把好的说成坏的,坏的说成好的。

  眼见着我技术越来越熟练,第二个月才过去不到一半,身边的师傅都纷纷表示我可以出师了。但车间主任又一次喊我去办公室。真叫人头皮发麻。这回,他一改常态,先是表扬我知错能改和进步之快,然后神秘兮兮地说:“交给你一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,愿意接受吗?”我头皮发麻,但又没法直接拒绝,于是问:“什么任务嘛?”他笑着走过来搭着我的肩说:“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,我看你木雕这么有天赋,就想再拿一车木件给你练练手,就在我办公室外面。”他似乎是看出我心有不悦,又补充道:“放心,练归练,这车木件的钱也少不了你的!”这哪里还给人拒绝的机会?于是我随口应付一下,皮笑肉不笑地出去了。

  顺手推着那辆小推车,我在心里不停地问候他的家人。回到手工间,老师傅看到我平白无故拖着一车木件,便问我哪来的。我一五一十说给他听了,他问登记了没有?我有点不解,说:“主任叫我拿的,他都说给我钱了,怎么会没登记?”老师傅叹息一声,拍拍我的头说:“傻仔,厂里的规矩是拿东西就得登记,是厂里给你发工钱,不是主任!”。我一下子楞住,于是去登记处问,原来这一车已登记在别人名下,但还没交件。我一时慌了神,立马回去说给老师傅听,他抽了口烟,说:“你先放着,别动它,也别去找主任!等着!”说完就出去了。

  我呆在原地,不知该听谁的。脑子里又浮现主任满口大黄牙嗒叭嗒叭,口水横飞把木头都打湿的样子,为什么他非要吃那么饱?没事找事!

  中午快下班,主任过来巡查。看见那车木件原封不动地放在那。立马大发雷霆,把头发往后一撩,指着我就一路骂来。“好吃懒做没点屁用,一点小事都偷懒。这个月别想出师!”我很委屈,差点哭出来。所有的话都在喉咙里打转,却像是噎住般开不了口。这时,老师傅带着我爸过来了。老师傅给我使眼色,叫我先走开。我爸凑过去给主任递了根烟,搭着他的肩膀说:“小孩子不懂事,主任别生气。”

  我知道,就算是主任不对,员工也不能当面顶撞上级。我爸是想把这事和和气气地解决了。

  似乎是闻到了吵架的气息,大家都围了过来。主任拨开我爸的手说:“工作间不让抽烟,我们出去谈。”于是大家都出去了。事情没有闹大,很快就散了,后来也不了了之。

  后来有人告诉我,那车木件是主任一个亲戚的,亲戚做毁了。厂里的规定是,木件做好了拿工资,做毁了得赔钱。主任于是找上我来背锅,气得我在心里一连骂了主任好几天,对老师傅也越发感激。第二个月过去,我安稳出师,正好被排到夜班。于是我成了厂里第一个刚出师就值夜班的人。

  夜班是晚上八点到次日早上六点,中间休息两小时。虽说总时长和白班一样,但辛苦程度完全不同。不仅要把十几年的作息硬憋过来,吃东西也全得自己提前准备。不止我们一个厂,这一整片的厂几乎都有晚班。橙色的光彻夜不熄,漫天木屑好像飞舞的小虫,飞出家具厂堆成一座小山。

  刚换班的头两天,全靠我爸泡的浓茶吊着。中间休息的两小时一旦睡着,就非得扇脸才能醒。花了一周才适应过来,只要熬过了凌晨两点,往后便不觉得困。只是有时候忘记带吃的,下班时饿得胃疼。一回到家里,困意和疲倦就潮水般把我淹没,栽在床上死睡一天。醒来已是傍晚。值夜班的日子里,我几乎感受不到太阳的存在。

  上夜班的第一个月即将过去,虽然疲倦但是安稳,我庆幸自己离月薪六千又进了一步。但在夜班的最后一天,正和工友们说笑着,我感到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滚,低身呕吐,竟是一口浓血。我吓坏了,暴烈的腥味熏得我差点晕过去。还是工友反应及时把我送到医院。医生说是劳累过度。他边开药边说:“回去好好休息,什么都别做,吃吃睡睡就行,你又不是小猪,你爸不会宰你的。”

  我被医生逗笑了,这时我爸也来了。医生瞥了一眼我爸说:“你这种情况我见多了。这么小就带出来,是钱重要还是身体重要?回去先休息几天,多吃点好的。”我爸十分尴尬,没有回话,买完药就带我回去了。

  回去的路上买了碗皮蛋瘦肉粥,边走边吃,回家就睡,直到天黑才醒来。伸懒腰的时候像在云里打了个滚,舒服极了。晚饭时,我爸拿出一沓钱,说是上个月工资。卷着毛边的钱相当厚,看得我两眼放光。他说:“一共四千,工资三千,老板听说你病了又加了一千。厂里我都说好了,你先在家休息十天,回去后上白班。”我兴奋得跳起来,老板真厚道!

  接下来的几天我果真过得跟猪一样,吃完便睡,作息也恢复正常。几周过去,我觉得自己精神已经恢复好了,便跟我爸说提前回去上班。他没同意,硬要我再歇几天。这些天里,每天鸡鸭鱼肉轮番上阵,餐餐吃得精光。

  十多天一晃而过,我爸带我去厂里,却被门卫一把拦住,死活不放。这时车间主任过来,我看见他就心烦,有了不详的预感。他招呼我爸过去,两人交谈着什么。起初声音很小,后来我爸越说越激动,满脸通红。众人都来围观,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,却无人上前劝解。

  眼见气氛越发焦灼,我爸电话响了,不知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,我爸突然像皮球泄了气,朝我走来。他说:“走吧,我们先回去。”

  我猜他们是为我的事吵,但看他如此沮丧,我也不多问。一老一少沿着布满灰尘的花坛走着,一言不发。回头看时,那群人还站在原地,指指点点。他们的目光让我捉摸不透。

  回到出租房,我爸一个劲地抽烟,边抽边抓头发。烟抽半截便扔到地上踩熄,然后再抽一根。直到地上布满烟头,他才开口。果然,是为我而吵架。虽然童工在这不稀奇,但上工险是个难题。更何况在厂里吐了血,出个什么事,也说不清是谁的责任。主任塞给我爸五百块,打发我回老家。我爸不肯,这才闹起来。后来打电话的是老板,说的也是这事。我爸说话的时候气息都飘忽不定,说想不到自己在厂里混了十多年,连自己的儿子都罩不住。他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气,不停地责怪自己,没让儿子读好书,出了家门又让人欺负。

 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。靠着床,整个人都瘪下去。我倒没觉得那么难过,开始安慰他:“年轻人心高气傲,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。”

  “回去读书吧,读书好,”我爸用泛红的眼睛看着我。我想了一会,很干脆地说了不,两人沉默了半响。我爸好几次欲言又止,只是吸了口烟。我说:“已经读不进书了,回去也没用。”他一声长叹,问:“晓得佛山吗?”

  我爸又给了我一千,说:“先在那玩个把月,你也好好想想是继续留在广东还是回老家。要是还想读书,我找二叔托关系再送你回学校。”

  第二天我就去了佛山。夜里和许多老乡去大排档胡吃海喝、谈天说地。加入这支队伍,我激动地喝了杯啤酒。

  往后我和陈陈一起住。有时他会带我去城里见见世面,高楼林立、豪车遍地。都是小县城没有的风景。但更多时候他还是去和那些张总李总打交道,推杯换盏之间敲定一笔买卖。

  有时我会去找瑞瑞。他在厂里学木雕机器的编程,干活不多,常带我去打游戏。两人形影不离,仿佛回到童年。在五光十色的电子世界里,我几乎忘记所有烦恼。

  陈陈则电话不断,与各方斡旋,货源、买家、用地、建材都逐一谈妥。十多天后,随着新家具厂的建成,他有为青年的形象也在众老乡的心中立了起来。我作为他的表弟感到相当自豪。

  厂里新买的木雕机器闪闪发亮,整齐地排成排。我忍不住想露上两手,但一直没跟陈陈提起。随着订单越来越多,他很少带我出去玩了。终于有天,他问我要不要在这厂里试试。两人一拍即合,当天下午我就上了工位,也和我爸打电话说明了留在佛山的意向。

  他给的工资是每月三千,但由于小厂周转有限,他每月只能发我两千五,剩下的钱在过年前一次结清。

  既然是在关系如此亲近的表哥厂里打工,我对工资也没太高要求,毕竟平时受他不少关照。工作时卖力,得闲就和老乡出去玩。快意潇洒。不知不觉数月已过,这是我人生中相当快乐的一段日子。我仿佛看见一条路自此通向未来,我也可以和那些读书的孩子一样前途光明。

  年终将至,游子纷纷返乡。从四面八方回来的年轻人把工资当谈资相互较劲,二两白酒下肚,一段打工时的威风事迹立马脱口而出。半年工龄的我不敢插话。而老一辈的人不关心这个。爷爷奶奶只是心疼地念叨着我黑了瘦了,是不是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,有没有被人欺负。留我在乡下多住几天,烧鸡、炖排骨、煎蛋饺、打肉糕、烫豆皮。他们看我把锅里的汤都喝干净,才心满意足地笑。不由得想起读书时,每周回一次乡下,好好吃饭,承载了他们的关怀与希望才去上学。然而时过境迁,关怀和希望不变,但我的目的地已截然不同。

  元宵后,我回到佛山的家具厂。有人祝我新年新气象,我竟差点回他“好好学习,天天向上”。我不断提醒自己,那段时间一去不回,多想无益。

  订单长了翅膀般飞往陈陈的厂里,大多是出口货。在这里,所谓“出口”,就是在中国制造好后运到意大利之类的欧洲国家,盖上一个欧洲造的标签,然后回国来卖。这一来回可以让家具身价提高不少。毕竟现在哪都崇尚洋墨水。

  家具厂的效益越来越好,我也涨了工资。陈陈重用我,让我一人看守一条有三台自动雕机的生产线。虽然这跟我爸的相比还是差了点,不仅机器档次低一截,数量上也少了两台。但我已经很满足了,毕竟我和陈陈都还年轻,未来可期。

  有一天,陈陈问我能不能去上一个月的夜班。起初我是不愿意的,这勾起我不愉快的回忆。但他说到原来守夜班的有个人走了,现在一个人扛不住。他又说,我们这么亲的兄弟老表,你不帮可就没人能帮我了。到这,我也就不好意思再拒绝。

  转到夜班的第一天,又是熟悉的感觉。白天热火朝天的家具厂,到了晚上全凭雕机轰鸣才不显得冷清。我与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工友各守一边。整齐列队的木雕机器不知疲倦,木屑花四散开来。

  我找回了自己上夜班的工作模式:守到凌晨两点,起身绕着厂子转两圈,啃一个苹果。如此最能赶走困意。

  上夜班的第一个月安然度过,与我作伴的那位工友因家事暂回一段时间。反正上夜班有一大半的时间闲着,我也就咬咬牙,开始一个人值夜班威尼。

  晚上沿着四条生产线轮流调试,泡面、火腿肠、凤爪、苹果、香蕉薯片辣条齐上阵,陪我打发无聊、捱过困倦。习惯了就不觉得难,反到有些自在。每当夜幕降临,厂里只剩我和机器。我俯视着这些全凭我调动的机器,仿佛我就是厂主。

  后来不知怎的,那位返乡的工友再没回来。于此同时,工人被机器误伤的消息从各处接二连三地传来。厂子里人心惶惶威尼,竟没人愿意来值夜班,还说什么就算开除也不愿意来。陈陈一个年轻的厂主能有什么威严?最后还是找到我这,承诺每月给五千五,再猛出一顿老表兄弟感情牌。

  我是烦腻了,哪里有叫人一直值夜班的规矩?何况一个人守着两个人的岗位。可陈陈又跟我讲道理:“能力越大,责任越大”、“为了大我,牺牲小我”。他真是说得一套一套的,而我懒得和他争辩,任凭他摇舌鼓舞。但听着听着,刚开始坚持的想法慢慢发生动摇,转念一想都值了这么久的夜班了,自己也习惯了。这事居然又答应下来。晚上又回到空无一人的厂房,看着渐渐起了一层厚油污的机器,我心里五味杂陈。

  此后的几个月都是我独自值夜班,这仿佛成了全厂的共识,再没人提换班。我也不争不闹,渐渐认了命。所幸这段时间里,我也没出岔子。只是白天休息的时候会胃痛得醒来,伴随着一阵强烈的眩晕。我猜想这是上夜班太久的后遗症,但也懒得去检查。因为小病不用治,大病治不好。

  不觉,又是一年腊月,该拿“年终奖”回家过年了。陈陈赋予这个词新的用法,所谓“年终奖”也只不过是此前每月少发的工资一次结清而已。而这一次,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工友都没拿到这笔自欺欺人的“年终奖”。

  我不由得怀疑厂房每天吞吐的数吨木头,那到底是象征着我们的工资,还是我们被剥削的证明。

  那天陈陈把所有工友召集到一起,发表了一次激情动人的演讲,说自己只是个小老板,钱都在大老板那里,大家没工资,自己的钱更是被欠了不少,希望大家不抛弃不放弃,共度难关。患难见真情,日后必定加倍偿还。说到后来声泪俱下,差点没给我们跪下。

  我本以为这番演讲无人理会,但竟然起到了巨大的作用。不少大妈都被感动得眼眶泛红,大叔们的眼中也少了些不平之意。真是巧舌如簧!想必在他们心中,陈陈是一个陷入低谷的大好青年,假以时日定能勇攀高峰。但在我心中,他的形象已经不再高大了。这让我觉得悲哀,又有点于心不忍。

  没钱当然过不好年,去亲戚家拜年。三姑六姨的热情问候让我无力招架。一被问到“每月拿多少钱啊”“有对象了吗”“打算在哪买房啊”我就立马岔开话题。反观陈陈,在宴席上给全桌人发烟,举杯间口若悬河,谈的尽是数十万的买卖。我与他是兄弟,某种意义上的命运共同体,不好意思在他漂亮话的背后解开那层面纱。在众人向我投来目光时,只能尽量掩饰自己的尴尬。他依然是乡亲们眼中的有为青年,但在我心中已经变了味。瑞瑞已学有所成,厂里几乎所有机器的雕花样式的编程他都能调试了。因此工资直逼万元大关。这次回来,自己拿钱和女友结了婚。新娘很漂亮,羡煞旁人。

  二叔是湖了,众人的起起落落都看在眼里,端起酒杯,只有美言祝酒而无直揭伤疤。我也没逃过他的火眼金睛,此番窘境竟已被他猜到不是自己乱花工资所致。我跟他说了实情,他大骂陈陈一顿后给我抛了个活:帮他做一个花架。听完他的要求不禁感慨手笔之大。如我所料,这不是他自用,而是给朋友送礼。

  收假回厂,我便立刻开始筹备。从图纸设计到选材以及雕刻拼接都是我一人完成,只有打磨抛光请工友帮了忙。因为是自己下班后挤时间做的,所以四月底才完成。

  期间我因私事请假去了一趟广州,回来竟找不着那偌大的花架!一问才知是被陈陈卖掉了。

  不解、愤怒、委屈、失望充斥着我的大脑,顿时火冒三丈。他陈陈凭什么卖我的东西?径直走向厂长办公室。

  我踹门而入,陈陈正在喝茶,吓得他又一口吐出来,大喊有话坐下好好说。我指着他的鼻子质问花架一事,他叫苦不迭,说是被一个大老板看上了,非要不可。

  “所有材料都是我自掏腰包订购的,这是我的花架。你一个厂长有什么资格私卖?”

  他终于开始摆弄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:“老弟啊,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。我不是那种为了一个花架钱出卖兄弟的人。但你知道那老板是谁吗?”话里全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。

  “可了不得,我们的货源都是从他那里拿的,得罪了他,全厂都接不到活。是厂子里的所有人的工资重要还是你一个人的花架重要?老弟,听我一句劝。这事别放心上,卖出去的钱我都给你,工资还给你涨到六千。”

  我也早已免疫了他的油嘴滑舌。拖欠工资、私卖员工物品,当老板最忌讳的事情都被他做了,别说对表弟,就连对员工的尊敬都没有。此刻居然还能面不改色跟我讲个人与集体的大道理。老乡口里的他和我眼中的他已经完全画不上等号,不愿多说,径直摔门而去。

  原来我所向往的“兄弟同心,其利断金”在这就跟他所谓的”年终奖”一样都是狗屁。因为他是老板,而我只是一个连工资都要不回来的打工仔。表兄弟关系只是方便他打感情牌来剥削我的一个借口。

  离开了陈陈的厂,凭借扎实的技术,我立即就开始在另一个厂上班。每月工资五千,但月底必结清,很快又涨到六千。如此过活数年,风平浪静。

  但最近厂里开始有意缩减开支。原来是现在做家具的人越来越多,厂里为了接到订单开始压低价格。但这还是抵不过订单减少带来的损失。同时随着木雕机器的自动化程度越来越高,人工需求也急剧减少。一台高度自动化的机器可以抵得上五个人的工作量。除非成为顶尖的手工木雕大师或者设计程序的人,否则在这一行就端不稳饭碗。但从木匠出身的人怎么可能做到那一步?越来越多美院学生进军木雕界,学历低的人做出来的东西越来越难以得到认可。内外压力同时涌来,这座家具厂也走向凋零。

  一时间我所认识的所有同行都开始把转行挂在嘴边。而瑞瑞是做编程调试的,但他厂里机器升级,出厂设置就自带简便操作。即使是一个从未接受培训的人也能很快上手。他不再是“技术性人才”,工资待遇遭到断崖式下降。

  不仅如此,他还挨了命运一记重锤——离婚。他说结婚后才知道,那女的看起来光鲜亮丽,实际上为整容欠了好多债,之前每个月都帮她还两千,但她还是不停地烧钱。爹娘都实在遭不住,非离不开。我唏嘘不已,想不到他竟然是以倒退的形式和我回到同一起跑线。

  前不久我和堂兄打电话问候,他告诉我现在工作时间很长,但不值晚班了。厂里正在裁员,他已经准备回老家找事做了。但具体做什么他还在考虑。

  搭上国家发展的列车,各行各业都在日新月异地发展,无名之辈转眼成了大人物,而昨天的香饽饽今天就成了没人要的冷饭。机器替代人力做了许多繁重的苦活,但也让一批人必须另谋生路。

  90年代平均每年都有1500万婴儿呱呱落地,而十八年后能考上大学的不到一半。人们都说大学生是这个社会的将来,但只有所有人加在一起,才能构成这个社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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